【新著书评】孟维瞻：中国对米尔斯海默的八个误解——《大幻想》书评

中国对米尔斯海默的八个误解——《大幻想》书评

        芝加哥大学教授约翰·米尔斯海默是美国当今最著名的国际关系理论家之一。他的新著《大幻想》一书刚刚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大国政治的悲剧》主要是一部实证性的著作，而这本新著则是一部哲学著作，很多观点是首次提出的。本书的核心观点是，从国内政治到国际政治，“自由主义是一切麻烦的根源”。尽管米尔斯海默不是专门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但是他对中国的了解却是最为透彻和深刻的。一直以来，中国人对米尔斯海默的误解很多，常见的误解有八个。

        上个世纪90年代初，进攻性现实主义者和防御性现实主义者之间，就展开了一系列辩论，米尔斯海默崭露头角。2001年，米尔斯海默在几篇论文的基础上，出版了《大国政治的悲剧》一书。进攻性现实主义这个名字容易误导人，似乎就是主张美国采取进攻性的政策。其实恰恰相反，与自由主义者和新保守主义者相比，米尔斯海默主张克制、审慎地运用权力，反对滥用和浪费权力，应该把权力用到最该用的地方。由于全球性的巨大水体，任何国家不可能成为世界性的霸主，最多能成为区域性霸主。因此美国在亚洲最明智的战略就是采用“离岸制衡”战略，维护美国的霸主地位。在《大幻想》一书中，米尔斯海默指出，美国应该放弃其自由主义霸权的远大志向，这会使美国卷入走向失败的战争。和自由主义相比，现实主义指导下的外交政策意味着更少的战争，可以使美国获得更多的外交成就。

        国内很多新闻在介绍米尔斯海默的时候，喜欢说他是“中国威胁论的鼓吹者”。但实际上恰恰相反，他的理论和中国威胁论没有直接关系。“中国威胁论”的鼓吹者，一般有两个逻辑。要么是意识形态的视角，把中国的政治制度看作是对美国的威胁，渲染“红色恐慌”。要么是种族主义的视角，把中美之间的关系描述成异质文明的冲突，例如“黄祸论”。米尔斯海默同时反对这两种逻辑，对中国没有任何歧视。在他的理论中，所有的国家都是完全同质的，没有意识形态和文明的差异，只有实力大小的差别。国家一定是非善的，包括美国在内的所有国家都是非善的，美国从来不比中国更善良。实力第二的国家一定会挑战第一的国家，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类似地，新美国安全中心高级研究员罗伯特·卡普兰也是一位现实主义者，他曾经多次称赞米尔斯海默的观点。卡普兰也承认，中国过去并是一个好战的国家，也不想传播自己的价值道德和政治体制。今天中美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只是因为中国正常地发展经济所导致的。卡普兰同情米尔斯海默的遭遇，这样一个敢说真话的学者，却为主流知识界所不容，无法安身于哈佛大学那样的自由主义者主导的大学，甚至他还敢于研究以色列游说集团这样的敏感问题。

        现实主义理论是国际关系理论中最重要的一个学派或者范式。但事实上，在国际关系史和美国对外政策史上，现实主义并不是主流。冷战结束后，很多现实主义理论家就放弃了原来的立场，成为“最小现实主义者”，他们只是继续坚持无政府状态和理性国家两个假定。在实践层面，里根之后美国没有一个总统是现实主义者，历任总统的团队中也很少有人能算现实主义者。自由主义才是美国的对外政策的主流，绝大多数现实主义者成为了防御性现实主义者，和自由主义合流。在米尔斯海默看来，美国外交政策难以克服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干扰，因此不断犯下致命错误，损害了霸权地位。也许他确实是有道理的。我们回顾历史，凡是伟大的外交家、战略家都是现实主义者，想成为现实主义者是很难的，从黎塞留、梅特涅、帕麦斯顿、俾斯麦，再到艾奇逊、基辛格、布热津斯基、里根，他们都克服了当时的意识形态束缚和道德偏见，实现和维护了国家的利益。冷战结束后，美国无法克服自由主义的幻想，在中东、俄罗斯和东亚的战略目标都没有实现。在《大幻想》一书中，他指出，小布什的激进战略在美国历史上没有先例，而奥巴马依然延续了小布什的干涉政策，同样遭到失败而且代价高昂。

        米尔斯海默虽然不是专门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不会说汉语，但是他对中国的理解要比一部分“知华派”学者透彻很多。美国的知华派分为很多类型，有一些人是伪装的“知华派”，对中国的基本历史和政治经验都没有太多了解。他们表面上对中国非常友好，目的是回到美国之后炫耀自己与中国各种知名人士的关系。这些人喜欢把西方的政治学范式和“私货”强加在中国之上，先是对中国指手画脚，然后忽悠中国接受美国的价值观，采用美国的政治制度，走上美国所希望的道路。有一些人在分析中国的时候，总是无视中国的历史，不承认中国在实践的基础上获得的成功经验，用美国的标准来表达好恶之情。相反，米尔斯海默的视野和洞察力比他们高很多，在一篇论文中，他曾经分析过中国共产党合法性的来源，基本上是符合事实的。一些“知华派”在分析中国政治时只会发表瓮天之见，而米尔斯海默则非常坦率且没有偏见，他认为中国的行为只是受到规律的支配，从来没有指责过中国。在美国开会的时候，他经常对中国学者主动握手。他是真正的知华人士，因此他在中国得到了更多的尊重，在北京巡回演讲时能得到热烈的鼓掌。

        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教授哈尔·布兰兹（Hal Brands）近期发表了一篇有趣的文章。他将美国学术界分为“大国通”和“中国通”。他认为，历史已经证明，不少“中国通”在20年前对中国做出了完全错误的预测和判断，他们不断绑架美国的对华政策，向政府提供各种错误的知识和情报，造成了美国今天对华政策捉襟见肘的局面，而米尔斯海默和罗伯特·卡根当年的预测则得到了验证。布兰兹的观点或许有一定道理，“中国通”总是夸大中国的特殊性，但忽视了国际政治中普遍性的首要变量，如权力结构。米尔斯海默的理论一半可以解释中国，一半不能解释中国。中国的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崛起的中国一定会追求合理的利益，难免与美国发生矛盾。“中国通”们把中国自己的政治调整说成是“倒退”，试图忽悠中国进行所谓的政治“改革”。但事实上，中国的改革远远不能抵消中美实力接近所导致的双边矛盾，而且中国的政治制度优势才是继续崛起的根本保证，让中国放弃几十年来积累的政治实践和几千年的政治传统来换取中美关系的缓和是不负责任的、危险的。不过，米尔斯海默低估了中国人的智慧，因为中国完全会吸取历史经验教训，避免与美国发生战争。米尔斯海默对历史上德国、日本、苏联的研究，可以帮助中国避免重蹈覆辙。

        2013年的时候，米尔斯海默曾经与清华大学教授、道义现实主义的提出者阎学通有一场精彩的辩论。米尔斯海默说，“你把道义引入到现实主义理论中来，那你就不是现实主义者了。”实际上，当米尔斯海默看到特朗普这样一个不讲道义的总统时，他并没有感到满意。特朗普颠覆了美国的自由主义外交传统，确实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但米尔斯海默认为这种“现实主义”伤害了美国的软实力，不符合美国的利益。美国应该维护道德，但他反对美国把自己的道德盲目地输出到其他国家。在《大幻想》一书中，他指出，自由主义霸权要在全球范围内开展社会工程，这本身就是乌托邦。在国际领域，区分自由民主国家和威权国家是没有意义的，强大的自由主义国家如果因相信自己的道德而强迫其他国家，那么它就会成为威权国家。

        米尔斯海默多次强调，美国不应该卷入台湾和香港事务。这并不是因为他支持中国的立场，也不是因为他在中国做演讲时要讨好中国人，而是因为他反对美国做徒劳的事情反而在真正的问题上错失机遇。台湾被中国大陆统一，是迟早的不可避免的事情，中国的地缘政治优势是不可阻挡的。那些无能的政客们一直在犯自由主义的幼稚病，他们严重地干扰美国真正利益的实现。美国要做的事情是团结包括俄罗斯在内的一切亚洲国家对中国进行“离岸制衡”，打击中国的软肋。美国在台湾和香港问题上与中国纠缠，反而会使得中国人变得更为团结，削弱中国的自由主义力量。在《大幻想》一书中，他指出，自由主义错误地假定人类是一个个孤立的个体，忽视了民族主义才是强大的政治意识形态，当二者出现矛盾时自由主义总是会落败。

        米尔斯海默是美国人，他希望服务于美国的利益。但事实上，他不受主流战略界的喜欢，无法影响美国对外政策。美国一直是一个被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绑架的国家，政客和学者们总是试图表现出推广美国价值观的强烈欲望，自由主义的道德诱惑支配着国家内政外交的话语权。他认为，美国不仅无法实现针对中国和俄罗斯的政策目标，而且对阿富汗、埃及、伊拉克、利比亚和叙利亚五个小国的干预也没有取得成功。美国的错误政策加速了中国的崛起，但米尔斯海默无法阻止美国继续犯错误，这是他作为一个理论家的悲剧所在。与美国相比，中国的优势在于，我们的政治制度有可能克服各种极端价值观对外交政策的负面影响，真正以国家利益来考虑对外问题。中国的机遇在于，特朗普只是美国历史的例外，美国可能继续被自由主义绑架。在中美实力差距进一步缩小的情况下，也许米尔斯海默的主张最终会被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接受，但中国目前可以通过与自由主义体系保持“接触”的策略来延缓这个过程。中国面临的危险在于，既然自由主义已经为美国带来了各种麻烦，我们就更不能被伪装成“普世价值”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所绑架。

        在《大幻想》中文版的前言中，米尔斯海默认为，中美今天的不友好关系并不是特朗普造成的，而是国际体系结构发生转变的结果。不过，他将2017年视为中美关系的转折点，恐怕并不妥当。中国实力的变化是一个过程，中美关系的转变也是一个过程，从2008年之后就悄然发生了，这个趋势不是任何一个国家的某个人的某个政策可以左右的。在这种历史大背景下，美国政界和学界对中国的各种妖魔化声音，是不可避免的，他们的目的是维护美国的霸权利益。有人指责中国的政治制度，有人指责中国的历史传统，甚至开始指责中国的文明。而米尔斯海默对中国的分析是相对客观的，甚至说是最为公允的，虽然他也对中国有误解，但从未故意编造针对中国的谣言。大多数现实主义者并没有煽动冲突，而是主张保持冷静和审慎，践行实事求是的精神，并且尊重其他国家的文明和制度。米尔斯海默也可以帮助中国人保持清醒，而不至于掉入到美国的那些伪装成“知华派”的自由主义精英构建的欺骗性的话语陷阱中。无论对中国还是对美国，《大幻想》都是一部非常及时的著作，我们应该感谢他。

本文观点不代表“国政学人”平台观点